【剧透】卓越精微：《战神·诸神之黄昏》叙事深解

survivor77

写在前面

三年多望眼欲穿的等待终于结束，从解锁的第一秒起，我第一时间白金了游戏；现在二周目战神难度下的剧情也走完了，还剩下几个狂战士，以及女武神王的挑战。期间我也看了一些关于本作的讨论。现在，经过两遍深入的故事体验，我感觉我终于可以就我对这个系列一贯最感兴趣的部分：故事和叙事，聊一些东西了。其实再打一遍战神难度固然是必须事项，但这一次之所以白金后立刻就着手，主要是因为我着急再看一遍故事——诸神之黄昏的故事太令人惊奇、也因此而有太多容易错过的细节了。
从战神3起，每作正作我都会写点东西。基本上都是围绕对作品主题和角色塑造的挖掘。本作我还是想延续这个传统。唯一的问题是，就这一点而言，诸神之黄昏的分析很难写——本作编剧的野心超乎我的想象，且对我的知识储备提出了不小的挑战。尽管如此，由于我仍然认为本作最精彩的叙事核心不应该被轻易地埋没于诸如关于情节设计、节奏把握的表面功夫的争论乃至误解之中，因此，我仍然将尽力尝试把这部分内容解析、还原出来，呈现给喜爱诸神之黄昏、喜爱这个系列的人们。
诸神之黄昏的编剧是令人惊叹的。在“叙事”这个永恒的主题下，他展现出来的进取心并不亚于不久以前顽皮狗所呈现的伟大作品：TLOU2。尽管两者侧重点有所不同：后者凭借电子游戏这种独特的年轻媒介，对作者与观众的古老关系进行了颠覆性的创造，从而进入了叙事的未知领域；而诸神之黄昏则是一场对经典而古老叙事的宏大致敬——既然战神的主题总是离不开古代传说和史诗，这种选择看起来似乎就是水到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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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索福克勒斯式的《艾达》

回到2018年，奎爷从希腊来到北欧——时至今日，想必已经很少有人再对这个略显荒诞的穿越桥段较真了——毕竟人们料想并在乎的，就是看奎爷这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凶星如何荡平一切；其它的细节都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有神可屠”，那就行了。然而2018的战神展现出来的严肃性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始料未及的：它不再是一个仅仅充斥着飞舞的肢体和血浆、关于如何杀死传说中的巨兽、泰坦以及众神的惊悚片，相反是一首荡气回肠的救赎之歌。在这样的严肃基调下——尽管大家都不是很在乎——那个显得尴尬的“希腊人来到北欧”的桥段就变得刺眼起来；放任不管是可以被原谅的，但如何把它统一到全新系列的严肃史诗的基调中去，成了一个相当棘手的挑战。
《诸神之黄昏》给出了答案——一场希腊式的北欧神话——这个略带杂烩感的描述看起来有些轻佻，但不要忘了，严肃性——在这个诉求下，叙事就绝不能是简单的模式嵌套，必须是从架构到内核、润物细无声的深度融合，否则就极易显得不伦不类。幸运的是，《诸神之黄昏》做到了。同样幸运的是，无论古希腊人还是北欧的诺曼人祖先所构建的文化当中，都有这样一个永恒而共同的主题：命运。
古希腊人极其钟爱“命运”这个主题。它几乎贯穿于古希腊传统悲剧的大部分作品之中。在奎托斯的黄昏之旅中，米密尔时不时地会跟他聊起一些家乡话题。其中之一就是一则关于“底比斯国王”（“底比斯”亦译“忒拜”）的故事。剧中并未就这个故事进行展开，但这个奎托斯口中“每一个希腊人都知道”的故事中的底比斯国王，毫无疑问就是家喻户晓的俄狄浦斯王。这部索福克勒斯的不朽经典所展现的就是最典型的希腊式悲剧冲突——妄图违逆天命、却为命运所捉弄。
传说俄狄浦斯在呱呱坠地时即遭到其生父：底比斯国王拉伊俄斯的遗弃，被丢进荒山野岭之中自生自灭。但所幸为偶然遇见的牧羊人所救，并取名“俄狄浦斯”。随后，俄狄浦斯成为底比斯的邻国：科林斯的国王玻利波斯的养子，并在养父母的宠爱中长大成人。然而，玻利波斯始终没有告诉俄狄浦斯真相：自己并非他的亲生父亲。某天噩耗传来：来自德尔雯神庙的神谕，竟揭示了俄狄浦斯将要“弑父娶母”的可怕预言。为了避免预言成真，俄狄浦斯离开了科林斯，并发誓绝不再回来。
与此同时，在邻国，也就是俄狄浦斯的故乡底比斯，正因国王拉伊俄斯的罪行而遭到神罚：狮身人面兽斯芬克斯盘踞不去，以一个谜语向所有路过的底比斯人提问：“早晨用四只脚走路，中午用两只脚走路，晚上用三只脚走路的动物是什么？”倘若答不上来，就会遭到怪兽的吞噬。拉伊俄斯无奈，想要向德尔雯神庙的先知求助。于是他启程前往德尔雯。不料，在旅途中竟与正相向而行的俄狄浦斯遭遇，双方在互不相识的情形下，由于拉伊俄斯的粗暴无礼尔发生口角、进而爆发冲突，俄狄浦斯最终杀死了拉伊俄斯——就这样，在俄狄浦斯毫不知情、自以为已经躲过预言的咒诅的情形下，“弑父”的预言应验了。
随后，俄狄浦斯进入了底比斯城。他破解了斯芬克斯的谜语令其自尽，拯救了底比斯城；同时，老国王拉伊俄斯的死讯传来，于是百姓推崇救世主俄狄浦斯为新王。按照习俗，他同新近寡居的王后结为连理——继“弑父”之后，“娶母”的预言也应验了。俄狄浦斯成了底比斯的新国王，并同皇后——也就是他的亲生母亲诞下四位子嗣，两男两女。然而“弑父娶母”的事实行径遭到众神的唾弃和咒诅——饥荒和瘟疫降临了底比斯。俄狄浦斯向神求告，想知道被降下天灾的缘由。最后，通过一系列事实、以及先知提瑞西亚斯的揭示，使他知道自己身边的妻子——伊俄喀斯忒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而他多年前杀死的陌路人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拉伊俄斯……得知真相的伊俄喀斯忒在羞愤中自缢而死，俄狄浦斯刺瞎自己的双眼，在女儿安提戈涅的陪同下离开了底比斯进入了荒野；他留下的王位由长子厄特俄克勒斯继承。而后，其弟勃律尼克斯觊觎王位，两人在争斗中双双殒命……
命运弄人——在主人公无辜、良善的动机和行为背后，埋藏着巨大的悲剧真相。在这个主题下，人的意志和命运发生激烈冲突，且往往败下阵来——作为典型的希腊悲剧，《俄狄浦斯》充满了戏剧张力。古希腊悲剧经典叙事的影响是深远的，后世的剧作家、小说家，乃至一切讲故事的人，都不同程度地自其中汲取了养分。莎士比亚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不过，现在也许不是聊他的时候。让我们回到《诸神之黄昏》的舞台：古代北欧吧。
在古希腊人的传统文化中，“命运”往往是如此这般一番光景。而在古代北欧，确切地说，古代冰岛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一带，尽管形式有所不同，但“命运”同样也是挥之不去的重大主题。古代北欧的传说、神话的现存主要载体是《艾达》。据推断，它成书于约9至13世纪，绝大部分后世所谓“北欧神话”，大多出自这部作品，以及被称为《散文艾达》的另一部对《艾达》的诠释性作品。无疑，在北欧诸神的故事当中，“命运”这个宏大主题同样不可回避—— “诸神之黄昏”就是关于一则预言的实现。因此，要较好地欣赏《战神》的故事，我们首先必须要把握住的一条重要线索就是巨人先知格洛娅的预言。在故事中，这个预言分为表、里两层。“表”层的预言，也就是奥丁逼问格罗娅令其吐露的，基本上就是现实中《艾达》所述的“诸神之黄昏”的种种：（洛基造成）巴德尔之死、芬布尔之冬、诸神之黄昏到来、诸神与巨人之间爆发恶战、众神陨落、史尔特尔烧尽世界……
在《战神·诸神之黄昏》的故事中，众人在由洛基揭示了所谓的“里”预言之后，包括假扮成战神提尔的奥丁在内，都认为格洛娅向奥丁、乃至所有知道“表”预言的人们“撒了谎”，因为作为“真正的”预言的“里”预言，呈现出来的才是所谓的“真相”。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米密尔在首次目睹“里”预言时说，（以图像方式呈现的）预言常常语焉不详，尽管有部分也是直白的；在搜寻提尔的过程中奎托斯与阿特柔斯的对话中奎托斯也提到，古代预言并不总是意味着真相。这些说法都是相当模糊的，似乎是在说，预言经常也是不怎么可靠的。可是，作为已经知晓故事终局的观众，假如我们回顾整个故事就会发现，预言中涉及的大多数“事态”实际并未遭到违背：巴德尔之死、芬布尔之冬、诸神之战和“世界”遭火巨人的焚灭……只不过它们呈现的“因果”全然不像人们事先预想的那样——正如俄狄浦斯在得知自己“弑父娶母”的命运时所想的那样。
“里”预言所呈现的内容当中，真正称得上与“表”预言有所不同的，似乎是一些关于“过程”和细节的内容，而非对“表”预言的否定：“世界焚毁”被明确地表现为阿斯加德的毁灭而非九界尽毁；“焚烧世界的火巨人”被呈现为两位原始巨人：史尔特尔与辛玛拉结合的产物；而一位“手持长矛的神祇”则领导了对奥丁诸神的对抗……可以说，“表”预言不应被视为“谎言”，它所揭示的乃是一系列作为结果而被陈述的事态；而“里”预言则可以说是在某种“机缘”下、格洛娅隐藏起来的、对“表”预言的补充，作为“表”预言诸事态的“因”被呈现。但作为预言，这些被呈现的图景其自身的“因”又同样是隐藏不见的。
而在预言被揭示的时刻，由于“某个原因”，命运之轮以希腊人的方式开始转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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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神的命运：奥丁
处于预言的命运漩涡中的人，其一是奥丁。在获悉格洛娅的“表”预言之后，他挖空心思、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诸神之黄昏的到来——他于九界之中追猎、剿灭巨人，以绝后患——想当然地，既然预言揭示了诸神之黄昏中包括自己在内的诸神将死于巨人之手，那么只要将他们尽数灭绝，不就能阻止命运的到来么？而事实上我们知道，关于他，格洛娅的预言全然地应验了。只是由于“某种原因”，他的命运被“希腊化”了——愈是要回避命运，它愈要以出人预料的形式应验。
为了规避“诸神之黄昏”，除了剿灭巨人外，他还找到另一张牌：创造与存在的终极知识。作为知识的渴求者，他的“本性”促使他必要将揭开面具的秘密作为最优先，并借此得以通晓命运的秘密、规避终将到来的结局。正是由于这样，他才放过了有巨人血统的洛基，并试图与之达成合作——由于奥丁想要避免预言实现的动机和行动，作为预言之结果的终局：诸神之黄昏与奥丁的死，在这里成了原因，并最终导向了其自身——作为结果。巨人，也就是他亲手放过的洛基本人带来了诸神之黄昏，最终实现了众神之父的死——甚至连细节都应验了：在现实中的北欧神话、也就是格洛娅的“表”预言中，奥丁与魔狼芬里尔同归于尽，而在《战神》的故事中，这则预言最终是如此被呈现的：芬里尔与奥丁都在洛基的怀中以完全相同的形式逝去：灵魂被自肉体中抽离。

诸神的命运：洛基
处于命运中心的人，无疑是洛基，也就是阿特柔斯本人。
故事一开始，阿特柔斯对巨人的预言是不知详情的。他鲁莽、自负，唯一的驱动力是对自己的身份和命运的好奇心。在铁森林与安格尔博达相遇后，他终于看到了关于他自己的预言的最后一幕，与先前在格洛娅的神殿中看到的“里”预言结合到一起，他便认为自己看到了全部的“真相”——正如俄狄浦斯获悉自己“弑父娶母”的预言时那样——诸神之黄昏将要到来，战神提尔“注定”要领导各个界域对抗奥丁诸神、而他自己将效命于奥丁，父亲将死。
于是，之后他的动机和行为，都围绕着“避免父亲的死”展开——尽管他自负而又不那么有把握地认为，许多事情，特别是他与奥丁的“合作”尽管看起来同预言中描绘的一样，但实质并不是一回事，所以并不算是实现了预言——事实上他并不知道的是，预言真切地应验了，只不过“一开始”预言就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而在故事的最后，阿特柔斯跟父亲达成和解，两人终于不再纠结于“预言的回避”，而是专注于当下出于自身“本质”的意志的“需要”而付诸行动——我注意到有一些评论诟病这个桥段显得生硬，但事实上，在理解了“希腊式的命运”这个要素后就会发现，这一段堪称神来之笔——通过对希腊式命运悲剧的“反向诠释”，从而化解了“悲剧”的结局：相较于“愈刻意地逃避命运、命运就愈要以预料不到的形式追上你“，这里呈现的主题是：“愈不再纠结于命运，命运愈要以预料不到的形式放过你”。不再纠结于预言中的那个图景：一个被认为是父亲男子在少年的怀中逝去，而少年口中似乎正在吟唱着什么——它便以一种未曾预想的形式实现了：那个逝去之人不是奎托斯，而是奥丁——预言的图景并没有被违背，只不过“因果”出人预料。
除此之外，阿特柔斯此前的种种行动也都导向了命运所向的图景，只不过其中仅有小部分是通过格洛娅的预言呈现给阿特柔斯和奎托斯，而在更大程度上则是面向知道《艾达》的观众的。可以说，观众就是在看着作为预言的《艾达》是如何在奎托斯和阿特柔斯的旅途中被以预料之外的形式实现的，这也是欣赏《战神》故事的过程中最有意思的部分：
巴德尔之死确实如预言般是为“洛基”所致：《艾达》中导致巴德尔之死的“槲寄生之箭”在《战神》当中得到了独特的诠释。
随后，芬布尔之冬来临、诸神之黄昏到来。洛基的子嗣也纷纷迎来了预言中的命运。
传说洛基与铁树林的女巨人安格尔博达育有三位子嗣，分别是巨狼芬里尔、尘世巨蟒耶梦加得和死之女皇海拉。在《战神》的故事中，海拉未被呈现。耶梦加得故事是如此被表现的：它诞生的表现可谓相当直白：借由洛基与安格尔伯达之手、注入巨人灵魂而“复活”的巨蛇——颇具象征意味的“诞下”。而在终篇时，巨蛇与死敌雷神索尔鏖战，并最终被索尔击倒亦被呈现，而在对观众而言作为“预言”的原神话当中，索尔“由于遭到耶梦加得的剧毒侵蚀，终于不支倒下，同巨蛇同归于尽”看似没有如期实现，但事实上这个情节以一种隐晦曲折的“因果”被呈现了：奎托斯的继承自亡妻劳菲的斧子利维坦，受赐过巨蛇耶梦加得的蛇毒。从而在与索尔的首次交锋中，奎托斯在其肚腹上留下一道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口。随后在诸神之黄昏的大战中，奎托斯多次用斧头击中这道伤口（仔细看，对战过程中的动画有表现），最终打败了索尔。而失败的索尔终于有所醒悟，导致最终被恼羞成怒的奥丁所杀。
巨狼芬里尔的诞生，首先是由阿特柔斯在无意中在芬里尔临终前于母亲的小刀中封存了芬里尔的灵魂——通过这把小刀，“母亲”的意向被呈现。而后，在安格尔博达的提示下，阿特柔斯才知道了“小刀中封有灵魂”的事实，从而才促使他最终在与加姆的战斗中灵光乍现，实现了芬里尔的再次“诞生”。就这样，这个情节非常诗意地诠释了“洛基与铁树林的女巨人阿格尔伯达诞下魔狼芬里尔”的故事。

诸神的命运：奎托斯
终于来到我们的主角：奎托斯。在这场希腊式的北欧神话中，奎托斯的故事共有两个重大看点：首先是巨人预言中他的死——这一点我在前面“诸神的命运：洛基”当中作出了诠释：这个预言被以“希腊式”的方式反向诠释了，从而悲剧被避免。而另一个同样耐人寻味的看点，则是他在整个预言中的“角色”究竟为何。有一些评论说，似乎在整个故事中奎托斯始终都是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这种理解是相当草率的。实际上，在格洛娅的预言中，奎托斯的命运早已被包含其中了——最终他所“扮演”的，就是那个最初被众人和观众认为是战神提尔的“手持长矛的神祇”。
我们可以从故事的开端开始回顾：在精灵国度观看格洛娅的“里”预言时，阿特柔斯和“提尔”都对预言中的这个形象就是提尔本人毫不怀疑。而奎托斯则出于对预言的抵触和对儿子的关切，说这个预言中并没有他们父子的份——显然他此时也和众人、乃至包括我在内的绝大部分玩家一样，相信预言中的这个形象就是提尔。但随着故事的进行，“因果”被逐步呈现了：回到两人救出提尔的当时，阿特柔斯递给提尔一支长矛防身——战神拒绝了。这是一个暗示——尽管这位“提尔”是奥丁假扮的。（在这里有一个十分隐晦的桥段，暗示提尔是奥丁所假扮：看到阿特柔斯递过来的长矛时，“提尔”的反应是这样的：“手仗？噢，不，我不需要武器……”也就是说，他当时第一反应是阿特柔斯递给他长矛的意图是给他作为手仗用。在之后阿特柔斯首次来到阿斯加德、奥丁带领他四处参观时，来到室外观看英灵战士训练时，有一个长达数秒的、相当刻意的特写：奥丁掏出一支伸缩手杖、打开、杵地。而这支手仗极有可能同时是奥丁最后杀死索尔用的那支长矛：神枪昆古尼尔。之后，在奎托斯打造出德洛普尼尔长矛归来时奥丁突然出现，在面对奎托斯这位“手持长矛的神祇”时，奥丁有一个极其耐人寻味的中景镜头：他站定与奎托斯对话，他的身后、近景处，是两支长矛交叉成“X”的样子，非常的突兀。这个镜头同样持续了数秒。）而在那之后，长矛德洛普尼尔被打造的过程无疑更是揭示“真相”的过程：“手持长矛的神祇”的图景的真正所指。而在这个过程中，布洛克引出的“事物不应看其表象、更要看到本质”的话题，也是对预言中“手持长矛的神祇”之形象的“本质”的暗示：长矛作为斯巴达战士的象征，这位斯巴达人显然更切合“手持长矛之人”的“本质”。不仅如此，传说中“九天自我复制八件”的德洛普尼尔的特性亦在预言中被呈现了：在预言的图像中，这位被众人认为是索尔的形象不仅是手持长矛，而且周身亦围绕着众多长矛——这个在最开始看似无关紧要的图像，被德洛普尼尔真切地实现了。
德洛普尼尔之矛是为了击败海姆达尔而被打造的。在奎托斯的故事里，“希腊人的命运之轮”再一次转动了：“海姆达尔要杀害洛基”的预言，究竟是“因”还是“果”？根据预言，奎托斯为了保护儿子，前去打造了能击败海姆达尔的神矛德洛普尼尔；而在华纳海姆，预言中的“日食与逐日之狼”实现，而由于“盗取月亮以阻止作为诸神之黄昏的预兆：天狼追逐日月”的任务是由海姆达尔负责，而出于“本性”，奎托斯前去华纳海姆帮助芙蕾雅，从而“命中注定”地与海姆达尔相遇了。而直到此时，海姆达尔尽管厌恶洛基，但并未真正想要杀害他。而是在他发觉奎托斯是为了儿子而不愿杀他的时刻，出于他的“本性”，他才真正动了杀心，赌咒发誓若今天奎托斯放过他，他就必要杀阿特柔斯而后快，并以此迫使奎托斯面对他的拼死一搏，并最终导致奎托斯被迫痛下杀手、号角易手——“手持长矛、领导诸界对抗奥丁的神祇吹响了号角”的预言被实现了。而奎托斯想要“自海姆达尔手中拯救儿子”的意愿，或者说他的“本性”，使这则预言以出人预料的方式，既作为结果实现，又成了自身的起因。
（顺带一提：在《艾达》当中，海姆达尔被描述为十分厌恶洛基，是被作为“洛基之敌”的形象呈现的。）
之后，奎托斯吹响号角、领导众人开启诸神之黄昏、并走向终局的故事，与阿特柔斯的命运交相辉映，应验了预言之图景的同时，共同走向了“希腊式命运”的反向诠释：“愈不再纠结于命运，命运愈要以预料不到的形式放过你”。

诸神的命运：命运三女神
命运三女神的话当中，有三条重要信息：
1）“预言”并不存在，只不过由于人有其“本质”，因而人的行为太容易被看穿，于是看起来就像是未卜先知一般。
根据贝露丹蒂所言，预言的“本质”被明白无误地揭露了——事实上，“预言”的运作也因此而被揭示了。在之后的旅途里，米密尔也提到一个“三个女巫”的故事：实际上这个故事就是莎士比亚的著名篇章：《麦克白》。它揭示的所谓“预言”的真相：预言既是结果、又是原因；但作为原因，它未必是你所理解的那样；作为结果，往往也不是你所料想的那样。促使人把它作为某种原因来理解的，是人的“本性”；而推动它的实现、最终走向那个出乎预料的结果的，也是人的“本性”。
2）海姆达尔将要威胁洛基的生命。
这一点在前面“诸神的命运：奎托斯”当中得到了解释。同样地，它所呈现的也是预言“既是结果、又是原因”的本质。
3）奎托斯将会死去。
在三条重要信息中，这一条可谓是对预言的“本质”提示得最直白的：预言既是结果、又是原因。但它作为原因，未必是你所理解的那样；作为结果，往往也不是你所料想的那样。人固有一死。但其“因果”就未必是你所想象的那样——在听闻这则预言后，奎托斯认为它证实了巨人预言中他所看到的“自己”的终局，从而在主观上做好了在诸神之黄昏中赴死的准备：在决战前夜，他给阿特柔斯讲到一半的睡前故事：老人与死神，就代表了当时他的心境。然而，是奎托斯的“本性”，令他把预言看作自己的“死之预告”，也是他的“本性”，使这个预言最终给予了出乎预料的未知结局——奎托斯终有一死，但却并不是在诸神之黄昏中。

诸神的命运：劳菲
劳菲的故事在终幕时被揭开，这个贯穿两作的神秘人物得以真相大白。她是“命运的否定者”。相比之下，奥丁虽然企图逆天改命，但他首先是承认“命运”的，只不过想要改变它的走向，而劳菲则否定了“命运”本身，某种程度上，她才是洞悉了命运女神贝露丹蒂所言的命运“真相”的人。她将奎托斯父子的预言隐藏、毁去，因为她不希望这个作为“结果”的预言成为奎托斯父子行动的“原因”，从而卷入所谓“愈逃避、愈被命运追上”的漩涡中。在铁森林的剧情中，安格尔博达的家族故事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巨人族对命运的态度、以及由这种“知天命而听之任之”的命运观带来的冲突和痛苦。劳菲她的族人接受《诸神之黄昏》的命运，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对奥丁的灭绝行径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接受”的，他们认为，预言中诸神之黄昏的结局不会改变，捉摸不定的无外乎是“因果”罢了。劳菲和安格尔博达的祖母口中提到的、安的父母相似，拒绝承认所谓“天命不可违逆”，不惜以背叛族人为代价，把奎托斯父子自预言自成因果的漩涡中拯救出来，为他们开辟了一条未知的“因果”之路。
可以说劳菲才是是同奥丁对立的真正“幕后之人”。她对命运的否定，根奥丁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奥丁沉迷于“终极知识和存在”的奥秘，在于他认为只要洞悉它，也就洞悉了一切预言、掌握了一切因和果，从而就能随心所欲地改变命运；而劳菲毁掉奎托斯父子的预言的行为说明，她的态度根奥丁是全然相反的：洞悉因果没有意义，所谓“命运”，并非像奥丁所理解的那样单纯地作为因果相依。因而，故事的最后，阿特柔斯毁掉面具的情节就同劳菲的动机呼应：洞悉因果的本质并无意义。寓意劳菲的良苦用心终于被传达到了。

面具和“终极知识”的“秘密”
这里顺带提到那个神秘的面具和所谓的“终极知识”：因果本身是超越于其自身的，也就是说，因果自身不能以因果论之。而人们认识、理解和把握世界万物，必然是以因果的形式来进行的。也就是说，作为“因果本身”的“终极知识”根本就是纯粹的不可知。欲“知道”它就等同于要洞悉所谓的“无”，纯粹就是无意义——这就是那道裂隙中的所谓“真相”。奥丁为了窥看“终极的知识”却失去右眼，正是对“看见了无”、也就是“被‘无’所侵入的眼球”的象征性表达。

此外，劳菲这个角色的演出也十分精彩。期间，奎托斯在梦中随同劳菲一道处理她的“身后安排”，在她掌心抹下颜料时“触摸板右划”的操作实在是细致入微、让我惊艳不已……在华纳海姆的“大坑”当中，这个角色的“第三者陈述”也被补充进来，一个强大的反抗者形象呼之欲出，简直就是奎爷的女性散装光盘……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笑）。


诸神的命运：弗雷
作为故事配角，弗雷的演出十分精彩，人物弧光相当饱满，关于他的描写并未被草率对待。事实上，故事中的许多次要角色都是如此，但篇幅所限，我仅就弗雷作为典型来作一些陈述。
在《艾达》当中，弗雷是一位相当重要的神祇。根《战神》的故事中呈现的一样，他是精灵王国的统治者。关于他，有一个被特别呈现细节：他的佩剑。在《艾达》当中，他的剑实际上并没有特定的名字，仅有关于这把剑的特征描述：“它能够上下飞舞自动斩杀敌人”。通常，它被称为“胜利之剑”。在《艾达》当中，弗雷为了追求女巨人葛徳而献出自己的佩剑，如愿以偿之后他忘乎所以，以至于忘记了这把剑……从此他就再也没有配剑傍身了。而在《诸神的黄昏》中，之所以这柄剑出现在奥丁的书房里，或许能用奥丁追猎、灭绝巨人的战利品来解释。在《艾达》中，由于没有武器，他只能以一支鹿角迎战巨人——假如你有留意的话就会发现，在《战神》中的这一幕：奥丁身份败露、挟持阿特柔斯与众人对峙时，弗雷左手持面具、右手持的正是一支鹿角。
而在故事的最后，弗雷挡住“诸神之黄昏”的巨剑、为救众人牺牲了自己——在《艾达》当中，弗雷正是在诸神的黄昏中与火巨人史尔特尔的对抗中殒命的。
（顺带一提，除了宝剑之外，《诸神之黄昏》中被用来打造神矛的“自我增殖”宝戒德洛普尼尔，在《艾达》当中也是被弗雷用来求爱的另一件道具......不过这枚由辛德里打造的戒指原本属于奥丁，弗雷拿去哄女人的那枚可能是它本尊的众多复制品之一。）

诸神的命运：史尔特尔
这个角色出场的时间不多，但却是十分重要的一位。在“表预言”，也就是《艾达》当中，史尔特尔在诸神的黄昏中前往战场与众神交战，并最终烧毁了诸界。而在格洛娅的“里”预言增添了“因果”：史尔特尔与辛玛拉结合、诞生的巨人“诸神之黄昏”最终烧毁了阿斯加德。其中最有趣的部分有两处：首先史尔特尔与辛玛拉的“结合”被以视觉象征的方式呈现出来了：带有史尔特尔的始源之火的双刀“插入”辛玛拉的心脏……算是十分直白的“结合”象征。此外，通过这种“结合”诞生的巨人并非史尔特尔和辛玛拉的孩子——在某种意义上，这个被称为“诸神之黄昏”的怪物仍然是火巨人史尔特尔本人，因此，“火巨人焚烧世界”的预言也未被打破。而所谓的“世界”，在北欧神话中，称一个“界域”或世界之树所支撑的“九界”，都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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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
本作借助延续前作的“父与子”的角色塑造、战神的“人之道”的叙事，呈现了更为宏大的内在主题：命运。而这一主题最初是通过一个看似荒诞的桥段：“希腊人（神）来到北欧”来引出的。而这一开展在“以希腊式的命运主题诠释北欧神话”的主旨之下，在古典叙事的文学层面上进行的深度表达显得如此合理，实现了既严肃又巧妙绝伦的表现，令人佩服。而最后，假如我们将视野放到最远、站在高处把整个《战神》的故事和《艾达》一并审视的话——
从叙事的角度，《战神》故事的核心角色，无疑就是阿特柔斯，也就是洛基。而在《艾达》当中，洛基被描述为“欺诈、谎言、恶作剧之神和变形者”。除了保留了“变形者”的特性之外，在作为“原始预言”的《艾达》当中洛基的人格，在《战神》中整个被“移植”到了他的对立阵营之首：奥丁的身上。以洛基为中心，这种“倒置”贯穿于整个故事中：原先在《艾达》当中分别被描述为正邪双方的众神和巨人的立场在《战神》中被完全颠倒了。最妙的地方在于，在这种颠覆性的解构下，“预言的终局”却并没有变化——诸神的黄昏乃至众神和巨人的命运结局都应验了，只是其“因果”不像“元预言”《艾达》中所陈述的那样。在这个最宏大的视角下，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战神》编剧的野心——不仅仅是在叙事手法上对《艾达》的解构，更是在主题上对“预言”的本质——“即为因亦为果，作为因，未必是你所理解的；作为果，亦不是你所料想的”的诠释。换句话说，一个“希腊人（神）来到北欧”并没有改变“诸神之黄昏”的命运结局，而只是以一种观众未曾预料的、“希腊式”的“因果”对北欧众神的和巨人的神话进行了全新的演绎——叙事手法与主题的深度融合，莫过于此。这种化荒诞为严肃、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法实在是令人叹服。

最后的最后
如果能够耐心地读到这里，我相信您应该会理解我接下来的建议：再体验一遍《诸神之黄昏》的故事。出于主题的呈现方式，本作故事的绝大部分内涵往往是在“回味”中被理解和领悟的。相信和我一样，第二遍黄昏之旅将极大地帮助到您。古典叙事艺术的解构呈现和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构成了本作极富魅力的人文内核。反过来说，或许这也是本作的弱点所在：对于大部分只想体验一遍、也没有进一步深入挖掘本作内涵意愿的观众、玩家来说，这一遍略显漫长的九界之旅多半是很难较完整地把握这个故事所要呈现的内容、以及其中海量的细节的。不幸的是，这些通过视觉、文字等形式呈现的细节信息又是如此庞大，对故事的构建起又到如此关键的作用。无论如何，我建议喜爱《诸神之黄昏》、喜爱《战神》这个系列、喜爱奎托斯的朋友们能本着细嚼慢咽的精神（笑），再来一遍九界之旅；如果这篇短文能促使您这样做，那么我将感到十分荣幸和感激；假如您仍不为所动（笑），至少希望能在稍微深入、全面地领略《诸神之黄昏》的魅力中小小地帮到您，那么，于凌晨三点过一刻终于觉得差不多了的我也会感到十分满足（笑）。

survivor77

占楼备用。文字先发了，有空再整理添插图。网页版怎么编辑文字字号阿。。。

centon

分析的很好 很多细节都是自己在游玩过程中所忽视的 仔细看完楼主的文章 感觉收获不少 前排支持

centon

其实从我的角度来说 我之前感觉北欧篇中 奎爷的行动目的 动机不强的原因，是因为我还停留在奎爷之前的人设中
之前的奎爷 孑然一身 目的动机是出于复仇 其实本质上是自我情感的宣泄 我作为玩家 操控这样的奎爷 可以很直观的理解奎爷的想法 因此对奎爷的行动不会有疑惑
到了北欧篇 奎爷的行动更多是为了阿特柔斯 这个视点的转换导致很多玩家对奎爷的一些行动感到不解
特别是为了体现阿特柔斯的成长 剧情中也安排了不少阿特柔斯“不成熟”的行动所引发的后果
不少人玩的过程中 会产生“明明可以xxx，但是偏要xxx”的憋屈感，奎爷的处理方式显得不那么奎爷
其实一旦转换角度 去将奎爷带入到一个父亲的立场 那么很多之前不理解的行为 都豁然开朗 而最后和儿子敞开心扉 则会显得格外温馨
我觉得北欧篇中对奎爷形象的塑造是非常成功的

莫虚此航

全看完了，受益匪浅，楼主有心了

kidrock

频频点头之中拜读完毕 认同楼主的分析 昨晚刚刚40小时主线通关对照文章回忆体验到的种种细节 确实受益匪浅

kagetu_toki

看完了，写的很好，支持

songpp0

1 剧情有点虎头蛇尾，布罗克死后一切都太顺利了。而过去战神往往会在结尾前设置一个较大的障碍把剧情推动到高朝。比如一代时被阿瑞斯扎死，四代被打进赫尔海姆。
2 世界之蛇的坑最后仅仅通过密米尔讲一下就填了，芬里尔后期出场都是无关紧要，斯库尔和哈提也是，好歹给个他俩吞掉日月的镜头啊。个人觉得这些部分其实可以展开来多做几章。
3 作为铁杆粉丝，战斗部分让我非常满意，剧情前面也是10分，从火巨人开始就只能给2分。

贝林厄姆

写的很好，感谢楼主分享，还有让我一直很放不下的是铁匠辛德里，他对奎爷父子的怨恨似乎很难释怀，这个人物能不能讲一讲

起个名字太难

楼主，长矛名字有不一致的地方。